“純詩”的三棱鏡——評吳錦雄詩集《藍火》

廣東詩人吳錦雄,低調、勤奮,是近年來頗具實力的跨文體寫作者。他曾供職於學校、報社,后下海從商,其間一直沒有放棄文學創作,迄今已出版了包括詩歌、散文、散文詩和報告文學等體裁在內的多部文學作品集。我手上這冊《藍火》,是他最新的詩集,由長江文藝出版社於2021年6月正式出版。
藍火,顧名思義,即藍色的火。在普遍的認知中,火焰常以溫暖、熱烈的形象出現,與暖色調緊密相連。相比之下,藍火並不多見。吳錦雄選擇這個題目,很明顯是基於詩學上的“求異”態度﹔同時,藍色還有清冷、憂郁的意味,透露出詩人某些方面的底色:他一定有一顆細膩的心,善感,記情。這正是詩歌寫作的寶貴能源。
從天空和海洋裁下來的藍色,還自帶純淨感。整本《藍火》給我的印象正是如此:吳錦雄的詩有血有肉,是從生活中摸爬滾打出來的,沾染著煙火和塵埃。感謝這些“不潔”的附著物,是它們烘托出了詩歌本質的“純”。法國象征主義(French Symbolism)主張“純詩”(the Pure Poetry),純詩注重“美”的本質,講究音樂性。在漢語中,穆木天是最早提出純詩概念的詩人。1926年,他在《譚詩——寄沫若的一封信》裡談到了純詩。同時期的李金發是純詩最重要的實踐者之一,他早年留法,深受象征主義影響,先后出版 《微雨》(1925)、《為幸福而歌》(1926)、《食客與凶年》(1927)等詩集。朱自清曾這樣評價李金發的詩:“他要表現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覺或情感﹔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,他卻藏起那串兒,你得自己穿著瞧。這就是法國象征詩人的手法﹔李氏是第一個人介紹它到中國詩裡。”接下來,在30年代,梁宗岱總結前人成果,系統地提出了純詩理論,純詩成為漢語新詩的重要詩學資源。
梁宗岱在《論詩》裡指出:“一首好詩最低限度要令我們感到作者的匠心,令我們驚佩他的藝術手腕。”匠心,強調了構思的重要。吳錦雄的詩講究構思,突出詩趣。《面試》一詩有對位之趣,開篇即寫“對面而坐/我用十年的時間/調換了我坐的位置”,座位的調換,表征著人的身份和心境的雙重轉變。《煙盒》從日常細節來,從“煙盒隻承載裝20支煙的使命”聯想到軀體承載的壽命、靈魂承載的使命。諸如此類,《藍火》中收錄的詩,多數的結構為向心型,而非漫射型。所謂向心,就是整首詩歌由一個清晰的主題來統籌,句子聚集在主題周圍,不隨便跑動,亦少“閑筆”。穆木天認為,純詩的首要性質,就是這種統一性。“作詩,應如証幾何一樣。如幾何有一個有統一性的題,有一個有統一性的証法,詩亦應有一個有統一性的題,而有一個有統一性的作法。”在統一性之下,詩歌的主題,往往正是詩眼之所在。特別要提到的是,新詩對詩眼沒有必然要求﹔在新詩中,詩意可以均勻地散布開來,不需有一個樞紐式的總開關。而吳錦雄喜歡保留詩眼,在他筆下,詩意要經“總開關”的撬動,方能噴濺出來。這種處理方式,顯然承襲自古典漢詩的傳統。
與傳統的接續,淡化了解讀的距離感,使吳錦雄的詩更加親切可感。他有一首《我童年的玩具是一頭水牛》,寫到兩代人的差異,“兒子說我的童年是最幸福的/他的王者榮耀、溜冰鞋、樂高玩具/有哪一個比我的水牛珍貴”。實際上,“我”的童年是清貧的,隻有水牛相陪。這是全家“最大的資產”,它帶“我”領略了美麗的大自然:夕陽、野果、野花……而生活在城市裡的兒子缺少大自然的熏陶,不得不說是另一種遺憾。整首詩的立意,是在“玩具”(象征富足)與“水牛”(象征貧窮)之間劃上等號,使二者在並置中傳遞人生感嘆,這一立意已凸顯在題目上。吳錦雄另有《發際線的失守是青春對歲月的妥協》《願世界對你的狠比爸爸給你的少》《唯有文字對抗時間的流逝》等詩,詩意都聚焦於特定的主題甚至直接顯現在題目上。向心型的結構,有效地提高了詩人對詩歌的掌控力。經過這一“提純”,詩歌的主題更凝練,表達更從容,詩意的純度也更高。
吳錦雄詩歌的“純”,還體現在以詩載道、捍衛詩歌價值的純正這一立場上。“詩教”是儒家文化的重要概念,“溫柔敦厚,《詩》教也”(《禮記.經解》)。在傳統社會,詩歌不僅能抒情言志,還能教化人心,從而有助於倫理秩序、社會結構的平衡。而在現代社會,文化格局日趨多元,人們的精神世界經受著消費主義的無情沖刷。《昨晚》一詩,就是對這一情形的生動復刻。吳錦雄寫道:“在這利益紛爭的世界中 我一直/努力保持自己身上沒有銅臭味”,但現實讓他動怒,“當我的良心喂了豺狼/當歲月再次傷害我的真誠/那一刻 我如獅子咆哮”。利益當道,人心失守,在這種情況下,重提詩教是有必要的。吳錦雄創辦惠風堂文化傳播公司后,在工作上需要時刻與金錢打交道,但他的另一個身份——詩人,又使他在應對眼前的一切時,能保持一分距離。他的生命有清晰的兩個部分:詩之外的、詩之內的。在詩之外,他賺錢養家,當好一家之主﹔在詩之內,他獲得了一個私密的港灣,並且隻需對個人的靈魂負責。他借女兒之口表達自己的雙重身份:一邊是“爸爸是個搖錢樹”,另一邊是“爸爸還寫詩,真的奇怪了”(《女兒如是說》)。
在“涼瓜般的塵世”(《菩薩》),詩歌,就是吳錦雄的精神盾牌﹔其詩與心性是統一的,這是他的詩能傳遞價值教化的基礎。敬文東在研究詩與心性的關系時,曾敏銳地看到:“中國古人在創作詩篇時,基本上不存在心性與詩是否一致的問題:兩者間天然就是一致的,或總是傾向於一致的。”但在新詩裡,這種一致性斷裂了,“現代詩人釜底抽薪式解構了《詩經》的經學本質,使古代詩教失去賴以進行的底本,在此基礎上倡導白話新詩運動,為新文化啟蒙清理場地”。所幸這個問題在吳錦雄身上並不存在,他的人與詩之間沒有這種分裂,他就是一個詩教的傳承者、詩歌價值的堅定捍衛者。他有一首元詩(Meta-Poetry)《寫詩》,探討了詩歌對修身的作用。寫詩讓人“手指都抓著筆/不對身外的事點點戳戳/……屏蔽了世間的好多是非與病毒”。而在《中年肥膩詩人》裡,他用文字來畫自畫像,“肥膩”一詞既有調侃意味,又內蘊著對生活的不妥協。在“豐碩肥腴的生活”中,“詩歌如尾隨的老狼凶猛扑來”,“獨坐涼的一隅/讓我肥胖油膩,讓我照樣寫詩”。看多了現實的悲歡,他感嘆“很多事兒不敢深入去想/……真相總是讓人絕望”,但“隻有詩人天真爛漫”(《餓了》)。
對詩歌所代表的崇高價值的維護,可溯源自吳錦雄的童年。他小時候,家裡的生活並不寬裕,但長輩以身作則,言傳身教。例如,在爺爺的要求下,“站姿 坐相 說話 所有的種種/夾菜隻能夾一塊/吃飯不能出半點聲”(《爺爺的蕭聲》)。母親對他的教導就更令人敬服。他在《鄉村紀事》裡詳細地記載了母親的兩件小事:吃雞蛋是個神聖的事/母親對著煤油燈反復照看/隻要雞蛋有個清晰的白點/那就是一隻小雞,那是萬萬吃不得的/再餓也不能煮谷種/再缺柴火也不能燒書本/我整個小學的每一本課本,每一本作業簿/都被母親碼得整整齊齊/收藏在老家重漆斑斕的櫃子裡。
他還有一首敘事詩《你算個人物》,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:在深圳揣幾萬塊回家/想在村裡買下N塊宅基地/母親正色地和我說/村裡出了你也算個人才/你沒能來造福鄉裡/不能回來禍害鄉裡啊/此話 一生難忘。
除了寫祖父、母親,還寫父親、子女……在吳錦雄的詩裡,家庭題材佔了很大的比重,這種情況在當代詩人的創作中是很少見的,必然與他的思想觀念有關。吳錦雄出生在廣東揭西的農村,在他成長的年代,民間生活中仍遺留了一份鄉村士紳的精神,仁義禮智信的教育成為他生命的根基。即使后來在繁華的大都市定居,他依然沒丟掉故鄉賦予的底色。“在都市肥腸般的繁華背后/我總不由自主地想起兒時瑣碎的事/我那麼認真而又長久地難為情/萬物 都在我倍加珍惜中神聖”(《生活在低處》)。在此種價值形塑下,吳錦雄的詩表現出了強烈的人文關懷,“我們若隻關注自己的周遭/那將是愚昧的短視”(《灰蒙蒙的塵埃》)﹔對人性、人間,他既有深刻的洞察,又從不喪失希望。《黑夜》正是一首言志之詩,集中地表達了他的世界觀和價值觀。他看到“黑白之間各執其手/誰的人生不曾是艱難的決擇”,決定“我寧願荒蕪如沙漠也不助長一朵惡之花”,因為他堅信“人世間希望從未扑滅”。
如果吳錦雄只是一名未諳世事的少年,那麼他說出這樣的話不足為奇。但把這些詩放在他的生平經歷中去體會,就會發現這是多麼可貴。在殘酷的生存法則下,他自喻為仙人掌,“一根根銳利的尖/抵御侵犯 適應干涸/抗爭同類異族的砍伐”“野蠻生長 沒有半點時間容許他們悲傷”(《我們都是城市裡的一株仙人掌》)。可這個“如一名戰士匍匐在戰壕中”(《陽光每天烘烤我的側影》)的人,還想回老家修一座寺廟,他知道人心需要安慰,人間需要希望。梁宗岱談純詩時,也很看重詩所承載的價值意義:“一首偉大的詩,換句話說,必定要印有作者對於人性最深澈的了解,對於人類景況的博大的同情,和一種要把這世界從萬劫中救回來的浩蕩的意志,或一種對於那可以堅定和提高我們和這溷濁的塵世底關系,撫慰或激勵我們在裡面生活的真理的啟示。”從這個意義上說,吳錦雄的詩有著非常牢固的美好品質,指向了詩的永恆價值。
最終,吳錦雄詩歌的“純”,落實到了“美”本身。象征主義主張,詩應該有“無用之美”。愛倫·坡(Allan Poe)宣稱:“詩的唯一合法領域就是美。”戈蒂耶(Théophile Gautier)亦認為:“一件東西一旦變得有用,就不再是美的了。”在漢語新詩中,王獨清也提出過著名的詩學公式,把理想中最完美的詩概括為 “(情+力)+(音+色)=詩”。王氏特別指出純詩與散文不同,“因散文式有散文式能表的思想事物,純詩式有純詩式能表的思想事物”。吳錦雄有一些抒情短章,正是與散文相對立的“純詩”片斷,它們宛如忙碌生活中的休止符,逸出了紛繁的此岸,散發著綿綿余味。《一池蓮荷各自開》《喧囂的鳥鳴讓我如此安寧》《小寒》《盆景》等,都是這樣的詩。這一類描寫閑情逸致的詩不乏佳句:“讓我慵懶地蜷在小院的一角/讓陽光叮當響著掉在我的頭上,肩上,身旁”(《雲的腳步太匆忙》),其中“叮當響著”運用了通感﹔“天空的雲若有若無/輕薄得沒有重量,沒有質感/仿佛消失是隨時出現的/連同此時的種種美好”(《大理城牆的溫度》),將雲與人的際遇相比照,字裡行間彌漫著淡淡的憂傷……這些詩裡,我偏愛《傍晚洋山深水港公路上的霞光》。吳錦雄有不少都市和職場題材的詩,內部的力都是緊張的,讀多了難免讓人神經緊繃,但這首詩他寫得鬆弛自如,仿佛信手拈來,反而在閑逸中靠近了詩的純粹品質:美而無用。“霞光緩緩地流淌著,像舒緩的大提琴”,這個比喻本身已經夠奇特 ,也夠美了,更美的是詩人瞬間的心境充滿了一種深邃、悠遠的生命意識,“那時候我什麼想法都沒有,沒有高叫,沒有歡呼/默默地享受那美妙而又讓靈魂飄出體骸的觸動”。此等妙悟,不正彰顯了梁宗岱所言的詩的“永久的玄學”嗎——“我是誰?世界是什麼?我和世界底關系如何?它底價值何在?在世界還是在我,柔脆而易碎的旁觀者?”
至《傍晚洋山深水港公路上的霞光》止,吳錦雄已在三個層面上展開了純詩的書寫:形式的(體現為構思)、價值的、美的。三個層面的交叉融合,使他的詩學面貌豐富立體,可感可觸。在新詩探索更加多元化,也更加眾聲喧嘩的今天,諸多的詩學實踐看似繽紛,實則是亂花迷人眼,遠離了詩的初衷和出發點。而在吳錦雄筆下,詩歌依然保持著純粹的品質,保持著美、善良與尊嚴,這是詩之幸,也是當代精神文明建設之幸。對於有寫作理想的詩人而言,詩的堅持、守護和探索是合一的,需要大定力,也需要慧心、思考和沉澱。幸運的是,這些東西吳錦雄都有,他的人生,必將收獲更豐厚的詩的禮物。我期待讀到吳錦雄更多的好作品,也期待《藍火》之火能照亮時代心靈的幽黯角落:
我要歡歌 我要狂舞
我歌頌生命和苦難……
讓我袒開胸襟 張開雙臂
擁抱春風裡的溫熙
(《春天頌》)
2021-7-3,北京
作者簡介:楊碧薇,雲南昭通人。文學博士,北京大學藝術學博士后。魯迅文學院助理研究員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,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,中國詩歌學會理事。出版作品:詩集《坐在對面的愛情》,散文集《華服》,學術批評集《碧漪或南紅:詩與藝術的互闡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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