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圳罗湖“同乡村”党建口述史

“人这一生,尽责任比赚钱更有获得感”

2021年06月25日13:59  来源:南方日报
 
原标题:“人这一生,尽责任比赚钱更有获得感”

  邱兴堂和老人们聊天。资料图片

  “同乡村”流动党支部为老人家庆生。资料图片

  ■口述人

  邱兴堂,深圳市罗湖区黄贝街道达州通川区流动党支部书记,深圳市第五、第六、第七次党代会代表。

  我来深圳22年了,有些老乡比我时间更长,我们最好的光阴是在这里度过的,在这里洒下了汗水和泪水。外来移民如何才能认同社区?我觉得,还是跟参与感有关。

  一

  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抓住机会,命运给每个人机会,能不能抓住,就看你自己了。

  上世纪90年代末,我还在老家开药店。逢年过节,街上会有人开着车,那种长安微面,车上满满当当载着一家人,呼啸而来,呼啸而去,相当拉风。大家说,这是从深圳回来的,我心里很是羡慕。

  1998年那一年,我流年不利,几次做生意都亏了,家里又修房子,欠下一大笔债。思来想去,还是到深圳看看,能不能有办法赚钱还债。

  有个亲戚当时住在罗芳村,来之前联系好,准备去他那儿先落脚。到深圳火车站后,我看见一辆中巴车,上面写着“罗芳”两个字,就坐上去了,被拉到了罗芳路。罗芳路离罗芳村有好长一段距离,亲戚那边没接到我,当时又没有手机,全靠打传呼,好一番折腾,总算碰上面了。亲戚请我在路边排档吃了一顿川菜,点了好几个菜。后来我才明白,这个“接待规格”相当高了。老乡们那里有一套标准,衡量接待者和访客之间的关系。请吃饭,那是对待至亲之人的标准。

  刚来深圳那会儿,街头巷尾,有许多小杂货店,可以打电话,还可以买饮料、香烟以及日用百货,住着一家老小。这种杂货店的老板一般是潮汕人。一条小街上,有时开了两三家。我问过其中一个老板,你这家店能赚到钱吗?他说,我这店只要能维持住一家人的吃喝,就会开下去,全家人待在深圳,待下去就有机会。“你在深圳都赚不了钱,还能到哪儿去?”

  这句话,我是听到心里去了。靠这个克服了刚来时的种种困难。

  我以前的房东老爷子,出了名的孤僻,不太好打交道。他腰里挂着一串钥匙,长年趿双塑料拖鞋,走在街上,面无表情,谁打招呼都爱理不理的。在村里,大家都有点怕他。我碰到他,总是笑脸相迎,不在意他的冷淡。时间长了,他也松动了,开始回应。我这人爱干净,租住在一楼,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打扫卫生,把房前的空地都扫干净了,夏天还会端几盆水,冲一冲,凉快又清爽。老爷子看在眼里。后来,老爷子有事就喜欢找我,修个水龙头、换个灯泡什么的,我随叫随到。一来二去,熟络起来了,他让我帮他管理几栋出租屋。后来,他名下所有的出租屋都让我帮着打理。我就专职干这个,高峰的时候,管了17栋房子。

  我在深圳买过房,可惜卖早了。当时那套房子要百万,我拿不出来,需要凑钱。不知怎么回事,七拐八拐,消息传到了老爷子那里。有天晚上,老爷子晃悠悠地来找我,手里拿着一只黑胶袋,“你不是要买房吗?这是刚收到的房租,10万元,你先拿去,慢慢还。”

  人心都是肉长的,真诚待人,就可以赢得别人的心。

  二

  2007年3月的一天,有个老乡,开蓝牌车的,托人带话过来:“老邱你不是党员吗?黄贝岭村口牌坊那儿,有个说是政府的人,正在打听有哪些人是党员。”原来,是当时的达州驻深办的廖清江主任来黄贝岭摸底了。罗湖区委组织部与达州驻深办商议,准备在黄贝岭成立“同乡村”党支部。

  见过几面之后,大家就熟了。有一次,只有我们俩人,廖主任问我:“老邱,你觉得啥样的人适合当‘同乡村’支部的书记?”我想了想,回答说,合适的人应该有三个条件:第一,有时间,这个工作肯定要占时间,如果天天忙着打工,是没工夫来处理问题的;第二,有热情,愿意为老乡的事情出面;第三,还要有点实力,救人救急,有时候就得真正拿得出钱来才能解决问题。廖主任很认同。

  那个时候,我主要是帮房东打理出租屋,24小时人就待在社区里。组织上觉得,我正合适。罗湖区第一个“同乡村”流动党支部就在黄贝岭成立了。成立大会前,黄贝街道的党工委委员黄闯叮嘱我,发言的声音要大点儿。我从时任区委组织部部长吴裕中手中接过旗帜,用力地挥舞了好几下,后来才知道,这是全深圳的第一面流动党支部旗帜。

  旗子是挥过了,如何开展工作,甚至这个“同乡村”支部到底能做什么,心里一点底都没有。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,让我有了信心。听说区领导要去东晓街道的社区调研,我提了一句,可不可以参加?了解别的社区的情况,肯定对我们开展工作有帮助。没想到,调研那天,真有车来接我,上车一看,车上坐着区领导。随口说的一句话就被人记住了,这让我对组织的支持有了实在感,不再觉得是孤立无援的。

  2007年7月7日凌晨,达县青宁乡岩门村发生特大山体地质滑坡,滑坡造成1000多间房屋不同程度垮塌。消息传到深圳,达州老乡们心急如焚。大家不了解准确信息,人心惶惶。有人提议上街,从黄贝岭牌坊出发,沿着深南大道,一直去到上步路的四川省驻深办事处,堵路要说法。

  这时候最需要准确信息。当上书记之后,我自费买了电脑,学会用“一指禅”式的拼音输入法打字,上网搜信息。网上搜到媒体的报道,加上家乡组织部门给的直接信息,我们很快搞清楚了真实情况——房子是被埋了一些,但人员伤亡不大。我们很快把正确的消息传播出去,稳住了老乡的情绪。另一方面,组织老乡登记受灾情况,发放慰问金,反馈政府的救援措施。支部的威信树立起来了。

  刚开展工作时,大家都在观望,看看我们有没有路子,能不能替老乡说话。我就想,政府把我选出来,就是为了发挥沟通的桥梁作用。好比两个人吵架,我就是那个劝架的,不能拉偏架。有什么道理能比法律更让人信服呢?以理服人,大家口服心服。一切纠纷都应该在法律的框架内解决,老乡也应该在懂法的基础上保护自己的权益。达州驻深办给我们配了个律师,问题是,律师不是时时刻刻都在,冲突一发生,就要马上做判断调解,律师往往来不了那么快。我就开始自学法律,民法、深圳经济特区用工条例、出租屋管理条例等全学了个遍,一些基础的法律术语也很熟了。

  三

  黄贝岭的“早高峰”特别早。6时左右,可以看到许多女老乡走进地铁站。她们手里提着一个塑料桶,里面是清洁剂、手套、拖把、抹布一类的保洁用品,腰间绑一个保温桶,装着自带的午餐。她们就这样去到深圳的各个地方,承担保洁工作。晚上7时左右,她们又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回到黄贝岭。不夸张地说,达州的保洁阿姨占了深圳保洁行业的近一半。

  这些年,分工越来越细,做保洁也要分工,打磨大理石的、给木地板打蜡的、给磁砖美缝的、擦玻璃的……工种很细,技术含量不一样,工钱也不一样。

  有这么一个说法:拿扫帚不如拿炒勺,拿炒勺不如拿奶瓶。做保洁阿姨月收入两三千元,不如做家政当保姆的六七千元,做家政又不如当月嫂,月嫂的收入轻松过万元。要想提高收入怎么办?我们就组织职业培训,月嫂、护理员培训,让大家接受规范教育,持证上岗。

  聚集在黄贝岭的达州老乡,男的主要从事建筑行业。一个建筑工地的零散工,一天的工资是380元,有技术的老师傅日薪五六百元,月收入过万元是比较普遍的。现在的建筑工地管理越来越规范,对资质的审查也很严格。年纪比较大的一批老乡,出来打工时,哪有什么证照呢?这个难题难住了大家。支部就联系了达州市通川区,区人力资源局派出职校的老师来深圳办班,免费培训,考试合格后,给大家办了电工证、焊工证……前后有900多个老乡参加培训,拿到了资质证书,收入也就涨了一大截。这个工作我们还要抓紧推进,老乡50多岁还能办证,过了60岁就不行了。

  平心而论,现在的就业环境,比那些年好得多了,欠薪扯皮的事,比以前少得多。尤其是有了手机,信息传递起来特别快。我们的老乡都在群里,有啥消息立马就能传开,对于做零工、散工的人来说,“集结”起来很容易。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发生时,有深圳“雷神山医院”之称的深圳第三人民医院要扩建1000张床位,需要紧急招募1500名工人。一个晚上,我们达州老乡就报了900多个名,完成审核后,全部投入医院的二期扩建工程。既参与了深圳抗疫的紧急任务,也让疫情影响下的老乡增加了收入。

  四

  1995年之前,在深圳打工的老乡是不会租房住的,就住在工棚里。那时候真的是恨不得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存下来,寄回家。打工的人,只要吃饱、躺得下来睡觉就行。后来工地不提供住处了,大家凑钱合租,一套房子住十几二十个人,摆满高低床。只有一个卫生间,洗澡要排队,冬天还好,夏天又热又闷,条件太艰苦了。

  这两年,最好租的房子是啥户型?对,两室一厅的。不过,现在两室一厅一般是一家人租,早些年,大部分是三家人租。两对夫妻,各租一间,剩下的厅,一般是租给单身汉。房租分摊下来,大家都能承受。现在呢,两公婆住一间房,长大了的子女住一间,年轻人讲究得很,不愿意住厅,家里的老人住在厅里面。

  我做支部书记也做了十多年嘛,感受很深的是,以前是个人的一些具体诉求——比如我拿不到工资啊?房租怎么涨了50元钱呢?现在感觉老乡的个人能力提升之后,能负担更多的生活成本了,需求也提升了。

  很多留守老人来到了深圳,如何安顿好他们,是个新问题。我们社区现在大概有70多名70岁以上的老人。早上儿子、儿媳妇出门打工去了,晚上才回来,中间这段时间,老人该怎么办?我去看过,他们中午饭是在巷子里面吃两三元的炒粉,有的就是吃电饭煲里面的剩饭。老人家基本不会用微信,也不会用电、用燃气。在社区,没地方去,也不认识路,怕走远了找不回来,许多老人只能坐在人行道的绿植基座上,有时候一些店主还会驱赶他们,很无奈。

  去年中秋,支部登记老人的信息,发现当天正好是一位老人家80岁的生日。一打听,那天老人的儿子给她煮了半斤虾,算是庆生。她儿子就是这样,节约惯了,老人有点闷闷不乐。我们当即决定,以“同乡村”支部的名义给老人庆生,买来蛋糕,请来社区里的老人们,热热闹闹给她过了一个生日,拍了视频和照片。这下,老人心里舒坦了,在社区一见我就笑容满面的。

  这些老人,把自己的孙子也就是留守儿童带大了,他就变成了留守老人。我们老家是山区,医疗条件不发达,这些老人已经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,儿子、媳妇很担心无人照应的老人出意外,实在没办法才把老人带到深圳。

  来了,没地方活动、没地方吃饭,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,老人家也很苦。社区有长者食堂,主要服务户籍老人,能不能把这些老人也服务起来?让老人们吃上一顿好饭,解决大问题,我们正在努力。

  我来深圳22年了,有些老乡比我时间更长,我们最好的光阴是在这里度过的,在这里洒下了汗水和泪水。外来移民如何才能认同社区?为啥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会有感情?我觉得,还是跟参与感有关。社区的活动,包括民微项目,在配置资源时,能不能把外来移民也考虑进去?组织上让我们非户籍的党员也进入社区党委,这就是从制度上保证可以听到我们的声音。

  五

  作为一个大巴山来的农民工,我当上了深圳市党代表,而且一当就是连任三届,觉得很光荣也很神圣。我在党代表会上提岀的建议,被采纳了,内心特别有成就感。

  参加市党代表联络室的接访工作时,心里起初有些忐忑——我又不是领导干部,说的话能不能起作用,没有信心。几次接访后,让我意识到基层党代表的重要性:群众来反映的大多是在基层常遇到的小事,没有人去跟踪,时间久了便成了问题。通过党代表联络室,群众反映的问题得到了及时处理,成就感特别强。记得有个老乡发生纠纷,派出所打电话通知我说:“你是党代表,又是支部书记,他们都听你的。”叫我去了现场调解,我感觉到党代表的分量很重。

  农民工最怕意外伤害。我们做过统计,社区里的老乡,做建筑这一行,摔胳膊断腿太常见了。今年我们用党费加上爱心企业的捐助,给农民工服务站的会员购买了意外险,180元/人,20万元的保障,住院可以报2万元,全覆盖。这样就降低了老乡们的风险,我们自己想了一个口号,“一份保证就是一份放心”,他们很认可这件事情。

  老乡们慢慢认可了这个党组织,凝聚得就比较紧一点。比较明显的效果就是,我们的年轻人多了,想参加党组织活动的人多了。以前都是几位老同志,这两年,我们的新面孔多了,活力增加了。

  这些年来的人生经历,我觉得很珍贵。如果没当这个“同乡村”书记,我可能会挣到一些钱。我参加过一个同乡联谊会,会上有个经营企业很成功的老乡发言,让我印象深刻。他说,“什么是老板,有钱就是老板;什么是企业家,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才是企业家。”我觉得,人这一生,除了赚钱之外,还有一种责任,尽到责任的获得感比挣到钱更强。

  采写:南方日报记者 吕冰冰

  策划/统筹:赖武 高延勇 宫雪 吕冰冰 周宙

  出品:中共罗湖区委组织部 南方日报深圳新闻部

(责编:张晨牧、陈育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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