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座城市没有‘外地人’,把我们都当作市民看待”

2021年06月18日14:26  来源:南方+
 
原标题:“这座城市没有‘外地人’,把我们都当作市民看待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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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

  1964年,我出生在湖南省株洲市攸县新市镇协塘村。那里水质好,矿产丰富。攸县有两个品牌全国知名:一是香干,二是出租车司机。

  2000年前后,深圳一共8000多台出租车,我们攸县占了半壁江山。现在,罗湖区东湖街道大望社区住着7200多名攸县同乡,有1200多台出租车,2500—2600名出租车司机。

  1980年,我高中毕业,1981年10月应征入伍。那时候,同龄人都有一腔热血,一个保家卫国的梦想。当兵审查要体检,要政审,看你个头高不高、眼睛好不好,还有平时的表现。当年公社名额只有13个人,我幸运选上,觉得很光荣的。我父母都是农民,觉得孩子大了,应该到外面闯一闯,也同意了。

当兵时的合影,右为荣发齐。

  在部队,我是炮兵连的侦察班班长。任务是计算、测量炮弹打到敌方目标的轨迹,算抛物线,气候、风向、高度都要考虑进去,比较难的。还是要有点学历,会算数,才能干。

  当兵条件艰苦,吃的油饼,面是黑的,睡大通铺,练站姿就是两个小时起。我还睡过猫耳洞,就是在小山包下边挖一个一米多两米的土坑,带一套被子,住在里面,我连着住了58天。

  我们那个年代出生的人,又是农村娃,能吃苦,都有心理准备。当兵期间,我习惯写日记,抄一些正能量的句子,写一些所见所感,鼓励自己。日记本现在还留着。

  二

  1987年元月,我退伍了,揣着纪念章、车费和补助的伙食费回了老家。我在部队入了党,村里看我是年轻党员,要提拔我当村干部。我父亲不支持,觉得这活不好干,还容易得罪人。

  选举前,我做了两件事,让大家记住了。首先是办理第一代居民身份证,那时株洲市是湖南省的4个试点城市之一。挨家挨户上门,询问信息,用笔登记下来,再花3毛5分钱拍照,用来制作身份证。

荣发齐。

  我们第一次做这个工作,有的老乡不理解,冲我们发火。怎么办?只能跟他讲道理,告诉他们今后凡是中国公民都要办身份证,没身份证,以后出门都不方便。我登记了两个生产队,一共200多人,身份证都是我手写的。

  二是参加乡镇农村非农业用地丈量。4个人一组,丈量非农业用地,就是农民的宅基地。我利用当兵的专业知识,到老乡家里,观察宅基地的形状,测量距离,计算面积,画图。做了半年,总共画了七八百张图,常常加班,每天工钱2块左右。

  1988年,我当上村主任。村里要交粮、交税,我们跟老乡关系不好处理,有人天天骂的。当了村干部,不可能跟老百姓斤斤计较,要骂就让他骂,和他耐心解释,也没什么。

  我最怕的是父亲,他虽然没读过书,但对我们这些子女的教育非常有魄力。他经常说,既然做了干部,就要按规范,严格要求自己,要为民办事,公道处理问题。

  三

  攸县矿产丰富,需要车运出来,还有生猪,要运到香港,所以会开车的人多。但当时只有万元户才买得起车。我老丈人家里靠承包企业,赚了点钱,买了一辆解放牌的车。老丈人是抗美援朝老兵,在部队学的开车,又教会了我老婆的哥哥。

  90年代初,深圳市找到攸县劳动部门,要招聘8名公交车驾驶员。选聘驾驶员要看年龄、驾驶技术、文化水平。后来,选上的8个人到了深圳,发现开出租车赚钱,好多都转行了。

  1993年,我老婆的哥哥就去深圳开出租了。每个月能赚几千元,不仅能供三个孩子读书,还建了房,大家都很羡慕。他邀请我一块去,但我胆子小,觉得开车冒风险,一出事就完了,心里害怕。

  到了1998年,我两个女儿上中学了。我希望她们读大学,走出去,过上更好的生活。但是如果我不出去打工,只能贷款供她们读书,她们肯定不愿意,就会断了读书的想法。所以我一定要出去。

  我花了3000多元,到驾校学了一个月,考到驾照,辞了职。1999年秋收之后,来了深圳。攸县有大巴直达深圳,一天六七趟,总站就在大望。所以老乡都在大望住。当时,老婆的哥哥嫂子、妹妹妹夫,我的弟弟妹妹都在。

  来了之后,考上岗证,要倒桩。操作很难,一不注意就熄火,或者倒不进去。我本身技术不太好,在家里开得少,就没通过。我借了老乡的车,夜里练习,考了三次才过。

  老婆的哥哥把我介绍给一个刚接车的老乡,比我小七八岁。他当主班,我当副班,我给他4万元押金,每天晚上交210元租金。开始跑车前,我坐老乡的车跟着学。他们告诉我哪里有客,比如夜里,吉夏村、南岭村附近,客人比较多。

  四

  刚来深圳,没见过什么世面。只觉得水库新村附近特别繁华,地王和赛格已经建起来了,当时就想,什么时候能到那个楼顶去看看。来的第一年,老乡带我去世界之窗,看什么都很新鲜。

  在老家,只知道深圳“遍地是黄金”。过来以后,发现这个城市很干净,特别是大望附近,山清水秀,不像家乡,有很多裸露的黄土。还有一个感觉,这里的人素质很高。去报考上岗证的时候,大家都自觉排队,很有秩序;人行道上,都靠右走;没有人闯红灯。当时觉得很奇怪,没见过这种事。

  2000年,我第一次违章,是在罗湖火车站西广场。那里不能直接排队,要绕一圈。我不知道这个规定,直接开到里面去,就违章了。去交警那里处理违章,我不认识路,问楼下的保安员,他很耐心地告诉我,要怎么走,从哪里上楼,上几楼。

  我和办事员说,想申诉,她给我看了规定,说那边有一个指示标志,我没按标志走,确实是违章了。她态度很好,解释得很耐心。那时我就感觉,这里和老家不一样,不管做什么,都是按规矩办事的。

  当时开出租车这个工作,很受尊重,有手艺,经济上算比较好的,回老家也风光。我喜欢这个工作,每天十几个乘客,90%以上是好的,跟他们聊聊天,很愉快地把钱挣了。我的原则是,每天出车都是赚的,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,我要优先保证安全,不出事,出了事赚多少钱都没用。我开了16年出租车,没有出过一单保险。

  大望这里的出租车司机大约2700多名,深圳出租车行业攸县有10000多名的士司机,差不多占行业的1/5。这么多年了,转行的比较少,因为稳定。有老乡转行去做其他生意,一亏就亏得一塌糊涂。

  五

  2007年,罗湖区要成立同乡村党支部,找到了攸县驻深圳办事处。我一个同学在驻深办,知道我是党员,就让我摸摸底。我在大望的老乡里,找到了9名党员,把他们的信息,包括来深圳的时间、入党时间、干什么工作的,都整理好了,交给他们。

  他们看我当过村干部,在县党校拿了中专文凭,人又比较热心,就说想让我当书记。我想,自己是老党员,组织上找来了,如果是力所能及的事,干得了就干呗。服务老乡,体现自己的价值,也是党员的义务,我也是愿意的。

  只有一个担心,大女儿读高中了,马上要上大学,如果不能跑车,那就不行。他们说书记并不是完全放下自己的工作,而是利用下班后的时间组织党员活动,为老乡办实事。我就同意了。

党支部活动。

  我一直以为,深圳嘛,就是搞经济的地方,没想到对党建这么重视。罗湖东湖街道大望社区党委湖南攸县同乡村党支部成立后,区委组织部、街道党工委很重视我们,支持我们的发展。

  老乡最头疼的问题是孩子上学,没有户口,附近的大望学校都进不去。党员刘胜前的女儿12岁时,在老家没人带,接到深圳来,没有学校念。我把这件事写成报告上报区委组织部,没过几天就收到回复,孩子顺利进了大望小学,现在都读大学了。

  2019年3月,一个老乡出车时,在车里猝死。家里人来到深圳,不明情况,非常着急。我带着两名支委委员,先做家属的工作,稳定他们的情绪。我解释说,人去世了,是什么原因,是要由专业的法医来鉴定的,不是你我说了算,要讲道理。如果确实算工伤,政府会担当的,一定给你们一个说法。

  我找到东湖街道党工委副书记、大望社区第一书记,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。经过充分沟通,公司也配合支持,先垫付了2万元善后费,稳定家属。后来认定为工伤,通过社保进行了理赔。4天时间,就把问题解决好了,家属给党支部写了感谢信。

  这些年,我的感受是,老百姓是相信党的。在外头,党员有威望,老乡遇到事情,看到你,会说:“他是党员,快问他问他!”这都和我们平时的工作相关,你不为老百姓办事、排忧解难,组织的号召力就起不来。有为才有位,你为他们做了好事,他们一定能看到你的。

  六

  我担任了罗湖区第六届、第七届人大代表。对我来说,这是一份荣誉,也是一个可以更好地为老乡办事的身份。人大代表讲话有些分量,许多事情,通过人大代表活动的渠道去反映,更容易推动解决。

  老乡都是的哥,我的提案关注交通问题最多。我们常说,的哥有“三难”:停车难、交班难、充电难。

党支部活动。

  比如停车,以前周末,的哥常常把车停在大望社区附近,早上7点就有交警来“抄牌”,大家很苦恼。我通过人大代表的身份,直接和交警部门反映,说周末的哥可能会晚点出车,想休息一会,能不能晚一点再来?他们同意了。

  过去,的哥交接班的时间是下午五六点,集中交班不但会造成拥堵,加油、充电也不方便。我在提案中建议,开展错峰交接班,还要建设固定的交接班场所。相关部门采纳了我的提案,并划出了一块让的哥交接班的场地。

  充电也是老大难,之前整个大望片区只有40多个充电桩,远远满足不了我们1000多台车的需求,的哥叫苦叫累。通过提案,我建议主管部门加快充电桩的建设。2019年,主管部门在大望的新平村建设了新平充电站。现在我们的充电桩已经饱和了,充电方便了,司机再也不发愁了。

  七

  我们比较幸运,融入这个社区的过程很顺利。一个原因是区委组织部重视。2011年,我就以同乡村党支部书记的身份,担任大望社区的党总支委员、党总支副书记。2017年换届,我继续担任大望社区的非深圳户籍专职委员、居委会委员。

  党支部也做了很多工作。2014年的一天,早晨五六点钟,老乡刚好交班,在居民楼下的一家粉店吃粉。几个老乡聊天,声音大了些,楼上的居民不满意,就向下泼了一盆水。老乡觉得这是不文明的行为,很生气,就吵闹起来了。

党支部活动。

  当地民兵队长找到我,希望我处理这件事。我想,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,不能激化矛盾,要冷却这件事。我一边做老乡的工作,一边和居民沟通,最后泼水的居民向老乡赔礼道歉,大家就讲和了。

  2007年前后,大望有很多制衣的小作坊,在农民房里加工衣服,安全隐患很大,也不环保。开展清理以后,居民收入减少了,因为房子没人租,大望村的房子空置一半以上。当时东湖街道党工委委员的陈伟生找到我,问我们能不能通过出租车司机做点广告,引进需要租房人士来大望租住,帮当地居民一把。

  我们一方面邀请老乡过来租房,大望的房子租金便宜,住在石厦、皇岗的一些老乡搬了过来;另一方面,通过出租车司机的身份,开展宣传。比如有乘客问我们,哪里可以租房子,我们就向他们推荐。

  经过这件事,我们和当地房东的关系非常融洽。2020年疫情,出租车行业不景气。经过大望社区党委号召,许多房东都给我们减租了,有减500元、1000元的,有减20%的,最多的减了一半,对我们是很大的帮助。

  2010年起,党支部发动攸县的哥开展爱心送考。我们和大望学校联系,需要坐车的考生可以报名,我们提供免费的点对点接送服务。其他的爱心车在路上,只要是考生都可以凭准考证免费坐。爱心送考我们坚持了11年,今年已经有27名考生报名了。

爱心送考。

  现在我在大望社区老年协会担任秘书长,无论举办什么活动,老乡和本地人都一起参加,相处得很好。很多街坊跟我们的哥的嫂关系好,想看看我们的家乡是怎么样的,了解我们的风土人情。有一年,我们拉了十来个街坊到攸县旅游,吃我们家乡菜,体验家乡的生活。

  来深圳20多年,我不后悔。经济条件好了,两个女儿念了大学,现在都在深圳工作。我当了人大代表,2012年,党支部获评深圳市先进基层党组织。现在的生活我是挺知足的。

  大多数老乡跟我有同感。虽然的哥工作辛苦,但收入还可以,风险也比较小。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?无非能赚点钱,也要过得体面一些,有尊严。这座城市不讲什么“外地人”,把我们都当作市民看待,包容性比较强,生活在这里还是很有幸福感的。

  【策划统筹】赖武 高延勇 宫雪 吕冰冰 周宙

  【出品】中共罗湖区委组织部 南方日报深圳新闻部

  【采写】夏凡

(责编:张晨牧、陈育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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