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編粵劇《東江傳奇》劇照。
深圳,是中國改革開放前沿地、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,但我們同樣不能忘記,這裡也是一片紅色的土地。七十多年前,那場驚心動魄的文化大營救,已經成為歷史長河中的永久記憶。茅盾先生是那場大營救的親歷者,同時也是300多名被營救文化名人中的一員。許多年后,他用這樣的文字來表述這次行動:“抗戰以來(簡直可以說是有史以來)最偉大的搶救工作。”
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指出:“文運同國運相牽,文脈同國脈相連。”七十多年前的那場民族災難,國運受難,文運受厄。然而,因為有了這場偉大的營救,文脈得以延續,國運得以重光。
深圳市粵劇團作為一個國有專業院團,他們沒有在才子佳人、帝王將相的故紙堆裡打滾,傾全團之力,以這次文化大營救為基本故事載體,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文化自覺,打造了《東江傳奇》這部有風骨、有溫度、有高度、有情懷的舞台藝術作品,這正是文藝工作者守土有責、守土盡責、守土負責最直接的表現,是對個人、民族、國家命運最深刻的把握。
家仇國恨之下的沉重記憶
新編粵劇《東江傳奇》劇照。
1941年12月,太平洋戰爭爆發。侵華日軍從廣東東江地區迅速跨過深圳河,先后佔領九龍、港島。日軍此舉不但封鎖了中國抗戰的最后一個出海口,截斷了國際援助線。更為嚴重的是,讓當時大量滯留香港的內地文化名人,隨即面臨生命以及精神上的雙重危險。
全面抗戰爆發后,上海、武漢、廣州等內地重要城市相繼淪陷,一大批不願做亡國奴的文化界人士走避香港。他們之所以選擇香港,一是因為香港當時是英殖民地,日本與英美還沒有開戰,相對來說還是安全的。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,這些文化名人大都是左冀人士,這幾年來他們在用文章、作品進行民族救亡,早已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、肉中刺,大西南對於他們來說並不安全。於是,香港就成為他們當時為數不多的選擇,是他們心目中最好的走避之地,飽受戰火折磨的身體和靈魂可以在這裡得到片時的喘息。
然而,侵略者用帶血的刺刀和無情鐵蹄,徹底擊碎這些文人、學者的避亂之夢!
當時滯留香港的內地文化名人數以百計,其中不乏業界翹楚和文壇領袖,如文學界的茅盾、田漢、夏衍、歐陽予倩等人,新聞界的范長江、鄒韜奮等人,學術界的梁漱溟、胡繩等人,電影界的蔡楚生、胡蝶等人。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,日后都成為新中國文學、藝術、新聞、思想界的杰出代表。
粵劇《東江傳奇》沒有正面講述這300多名文化名人的營救,而是以整個營救行動的尾聲作為全劇的切入,可見編劇李新華的匠心。戲劇是敘事文學,但戲不一定是在事件開始的時候開始,戲可以在事件高潮的開始,也可以在事件的尾聲中開始。日軍侵佔香港后,中共南方黨組織在中央和周恩來同志的領導下,已經成功營救300多名滯港文化名人,但仍有戴浪、吳坤浦等五名左翼作家失聯。中央指示東江游擊隊,無論如何都要找到這五名作家,並把他們安全護送內地。戲,就是從這裡開始的。
為了營救這五名作家,男主人公劉飆、女主人公小秋紅,以及他們身邊的同仁,一個個地、前赴后繼地倒在了侵略者的屠刀之下。他們用鮮血和生命的代價,讓中華文脈得以續延。
民族危亡面前的文化圖存
新編粵劇《東江傳奇》劇照。
文化是一個國家、一個民族的靈魂,當時中國共產黨雖然還沒有取得全國政權,但已經深深明白這其中的道理。就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第二天,遠在重慶的周恩來同志就給南方黨組織發來電報,要馬上做好在港文化名人轉移的准備。周恩來已經敏銳地意識到,日軍佔領香港后,必定會對在港的左翼文化人士動手。那些來自內地的文化名人絕大部分都不會說廣東話,一口的南腔北調在香港那個彈丸之地極容易暴露身份。
果然不出周恩來的預料,日軍的地面部隊佔領港九后,那些先期潛伏在香港的文化特務,隨即浮出水面開始行動。他們在電影院播放幻燈片,在街頭張貼告示,點名道姓要文化界人士限期到他們的軍部“報到”,否則“格殺勿論”!街面上一時間風聲鶴唳、人人自危。
就在敵人“限期報到”的告示貼滿街頭巷尾之時,中央密電和上級指示精神緊急送到,中共東江游擊隊政委曾民出場的一段中板,把這種危急情勢擺在了觀眾的面前:“這兩年文化人走避香港,原以為在港九可把身藏,不曾想到頭來又臨險況。我華夏五千年文脈綿長,決不能讓日寇來伸魔掌……”
日本軍國主義者對我中華的侵犯,不僅僅是軍事上的佔領,也不只是政治上的統治,他們的終極目標是要從思想上、文化上徹底佔領和征服。他們深諳“滅人之國,必先去其史”的道理,清楚地知道中國歷史與中華文化渾然一體的特征。他們想霸佔中國的領土、篡改中國的歷史、搶奪文化的話語權,最直接、最有效的手段,莫過於收買和控制文化人。在劇中,日軍文化特務山本有段這樣的台詞:“該勸降的勸降,該抓捕的抓捕,該殺頭的殺頭!總之,能夠要他們為天皇陛下效忠的心,就要他們的心。不能要他們的心,就是要他們的命!……隻有文化的征服,才是永久的、徹底的征服!”這就是日本侵略者在佔領香港后要文化人“限期報到”的根本目的,是他們要滅絕中華文化的狼子野心!
然而,讓侵略者沒有想到的是,他們不但在軍事上、政治上遇到了強大的對手,在文化上同樣遇到了比他們高明得多的老師。那300多名文化名人,連同他們的家屬共800多人,幾乎是一夜之間消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。在劇中,中共東江游擊隊政委曾民這個角色無疑就是代表著黨,來自中央的命令通過他傳達給前線的戰斗員。編劇李新華為他安排了一個這樣的唱段:“營救任務已東方見亮,最后這一戰意味深長。要保証全部名人安全離港,山河雖已破但文化不能亡!”
好一個“山河雖已破但文化不能亡”,這就是共產黨人對國家、對民族的歷史擔當!
灣區宏圖之中的時代表達
新編粵劇《東江傳奇》劇照。
歷史與藝術在《東江傳奇》中獲得了和諧的統一。該劇不僅展示當年省港兩地黑雲壓城、風雨如磐的歷史氛圍,更從滄海橫流的矛盾斗爭漩渦中塑造時代的英雄與民族的脊梁。這一創作意圖,在劇中通過劉飆、曾民與小秋紅等主要人物的形象得以呈現。女主人公小秋紅,是個已經紅遍省港的戲班名伶,因此不可避免地成為了要“限期報到”的對象,因為山本覺得:“隻要她願意為我們粉墨登場,作用將堪比半個師團!”在東江游擊隊港九大隊手槍隊長劉飆的感召下,為了讓最后那幾位文化名人安全離港,小秋紅這個江湖藝人,毅然決然地答應山本,在那個所謂的“盛大典禮”上面對三千佔領軍,與山本共唱一曲帶有侮辱性質的《游龍戲鳳》。就在那個“盛大典禮”上,小秋紅的《游龍戲鳳》,轉瞬間變成鏗鏘激越的《梁紅玉擊鼓退金兵》。而手槍隊長劉飆,則化身成梁紅玉的丈夫韓世忠,手執長矛,在舞台上當著三千佔領軍,刺殺那個存心戲弄的山本。劉飆和小秋紅在舞台這個虛擬的戰場上,憑自己的生命、以最獨特的方式、用最真實的手段,踐行救亡圖存的諾言,讓青春在血與火的激蕩中如花綻放。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大、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中指出:“典型人物所達到的高度,就是文藝作品的高度。”劉飆、小秋紅這兩個典型人物已經達至一定的高度,同時也代表著本劇已經達至的思想、藝術高度。
抗戰時期,藝人救國的故事比比皆是,南有紅線女(當時在香港)走避廣西,沿西江一帶唱演救亡戲劇﹔北有梅蘭芳先生蓄須明志,不為日本人唱戲。在高台上慷慨激昂了上千年的中國傳統戲曲,家國、民族、忠義等元素如血液般滲透在每一個用字和行腔,不但教化了世間芸芸眾生,同時也哺育了一代代有民族氣節的愛國藝人。
粵港澳無論是在歷史還是當下,都是同一文化體,語言、飲食、風俗等方面無差異地存在。時至今日,絕大部分的香港人,祖上三代的鄉土都在珠三角的縣市,說粵語、看粵劇、聽粵曲、吃粵菜是他們文化基因的底色。灣區時代的來臨,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文化基因將會被進一步喚醒。
香港永遠是中國的一部分,日軍用刺刀和鐵蹄換來的,不過是四年短暫的佔領。當年英國人以堅船利炮騙取的一紙租約,在九七之后也煙消雲散。一時的陰霾,永遠阻擋不了歷史前進的車輪,正如劇中人物、進步報人蘇志留痛斥侵略者的一個唱段:“香港這一片土地,從來屬於大中華。我有四萬萬同胞,見慣了風吹雨打。遲早送你下地獄,最終趕你們回老家!”
家國、民族和文化,是粵劇《東江傳奇》關於七十多年前的那段的歷史記憶,同時也是生活在深圳這塊熱土上的時代新人,對已經到來的新時代最真誠的表達。
(唐德亮,一級作家,中國作協會員,廣東省現代作家研究會副會長,清遠市文聯副主席、清遠市作協原主席、清遠日報原副總編輯)